六
“跟本王走。”
临去时分，李泫打赏了景永福，一串猫眼棋珠。附词：小丫头一见如故，送个小玩样于你。她也没有任何推词，直接戴在腕上。李泫很会收买人心，哪怕未必能用，也会给对方留一个良好印象，同时，这赠物也有其用意。猫眼哪怕眼神再敏锐，做成了棋样的珠子，也是棋子。景永福很清楚，不过她更清楚这个能卖钱。
景永福想了想，答：“我不清楚，王爷。”这样的问题，无疑挑明。
几天来一直清冽的声音有了温度，“你会弹琴吗？”她现在几能确定，他在耍她！
他站起走来一看，那长指甲又指着她鼻子：“这是什么？”
李菲薄凉的嘴唇二侧上翘，现在她觉得他那种笑有点可怕了。
李菲只顾挥毫山水，寄情箫管。偶尔问话景永福，她就恭敬地来句：“是的，王爷。”因为她要眼珠子更要脑袋。李易打扮她，只要点眉毛，李菲打扮她，虽然暂时还看不出要什么，但他若要，肯定比眉毛更狠。
以王爷的豪华排场，百骑开道，去任何一处都是先清场，而后在众目睽睽之下，香车美人尾随俊美王爷粉墨登场。如果目光可以杀人，景永福每天都被杀了千百次。
“免了那些虚礼，以后就这样。”
她反问：“王爷想殿下什么时候回来呢？”
迪王的笑声时不时响彻在风光迤俪的荣光湖上，以至于当晚就碰巧在湖峤春华阁上遇上了沛王李泫。
景永福深吸一口气，仿佛在斟酌说词一般，身子移近马车门。
景永福装作没听见，转身施礼：“见过王爷。”
若夫人他们还没有到王都的三天，景永福可算是整个燮国最招女子嫉恨又最招女子羡慕的人了。那日与司马秋荻一路游玩，就受过无数少女神情各异的目光。当时的她还有那么一份得意和虚荣。不错，一只花哨大橘子在陪她玩，虽然她不是美人，还少了不少眉毛，但是，当身边的人换作了迪王李菲，那就不是只受年轻姑娘们的瞩目了。迪王的魅力是不分男女老少全体通杀。
“王爷，我真的不会。”她双手将笔奉上。
等他离去，李菲在马车里冷冷地问她：“你出容易府的时候，就是五哥回王都的时候吗？”
李菲凉凉地道：“王兄不知道啊？她是太子殿下容易府新来的人，可有趣了！”
“色！”
第一日，吃吃喝喝。
沛王李泫以物赂，迪王李菲以色惑。前者景永福可以来之不拒，后者却避之不急。她在容易府思定近事，决定提前下笔——这也是她同李易商议好的，他的归程由景永福决定——将太子奏折拟好后，她忽然失笑，这也不正是李易的决定吗？不然他不会让薛桐颐转告，送若夫人来王都。
薛桐颐称是，却忽而笑道：“如此说来，平姑娘也是危险的人呢！因为我现在也看不透你打什么主意。”
李泫顿时神色一变，即便他时常热面孔贴李菲，也只换回一副不冷不热的客气，而现在冷清人却对这么个不知从什么地儿蹦出来的小女子青眼有加。
迪王李菲，其貌妍胜桃李，其性精怪冷僻，这是燮王李和裕的御笔判词。景永福从容易府薛桐颐手上得到的资料也大体如此。年纪仅次于李易的李菲，因貌得名，也因貌养成孤僻的性子。自小不喜与人结伴，年及弱冠都不愿娶妃纳妾。但李菲天资过人，五艺精通，其剑术上的造诣更是得到了其师——燮国武林泰山北斗之一的铁剑盟主庞龙的赞誉。
李泫的目光早在进来时就打量过李菲身旁的小女子了，这时更加看得仔细。
第三日，游船惊梦。
“啊？失敬失敬。”李泫对景永福道，“容易府里能人辈出，你如此年轻就能住在容易府，想必必有过人之处。”
景永福脑中飞快思考，却听薛桐颐急着为他主子辩解：“殿下说委屈姑娘了，待大事定夺，一切定随姑娘主意。殿下还说，以姑娘识大度的胸襟，一定不会为虚名所缚。”
“这是好事？”
“烦劳薛先生了。”
但是景永福没拿准词，李菲突然向她伸出手来，并两指指向她额头上那点鹅黄，长长的指甲几欲触到她肌肤。
薛桐颐置疑道：“铁剑盟确实乃我燮国最大的武林二枝之一，但绿野人士再强也无法与正统军队相提并论，何况庞龙与迪王只有师徒之缘，他很少来王都，而以迪王的性子，也不会跟任何人亲近。”
李泫早已得知李易未死只负了轻伤，和轩辕不二抓了那些无用的奴才留在淄留，却派一个十四岁的丫头回王都。这丫头古怪得紧，连名字都怪，好叫不叫叫大福。她来到王都的次日就被薛桐颐安排见了迪王，接下来就更匪夷所思，她居然还与司马家的小公子交好。而迪王李菲这个原本就与众人格格不入的怪人，也似乎被她吸引，与她频频接触。与其让李泫相信此二人是“同类相吸”倒不如怀疑其中酝酿着巨大阴谋，所以他才特意来见。可见了也没看出什么，只是个寻常丫头。更奇怪的是，就这么一个丫头，李菲要收。皇子王爷的“收”字含义很多，收为婢女呢还是收为妾室？
李菲想到了下午那些事儿，不由微笑，却是不语。
说完她打开车门，不顾不管地跳了下去，在一众侍卫的瞠目结舌中，她跑了一段路后，回头大喝道：“再次多谢王爷！”
李菲凑近她，那张俊美无俦的脸却比任何刀枪更有杀伤力。景永福上下眼皮翻着，忽然笑道：“其实王爷已经送了。”
“唉……”她叹一声，果然不能多说，“王爷，我不会。”
李菲瞥着她手腕的那串珠子：“你既然能收三哥的东西，本王的东西不会拒绝吧？”
景永福一手遮在额前：“大福汗颜无地。”他当她前面看他就是画他了。原来如此啊，这真是个要不得的误会！
“哦，好事？”
“哦？”李菲眼中不经意地散发出璨若明星的光芒。
“那么献丑了！”景永福开始涂鸦。画人可比画景要求更高，不过她能画的大约只有人了，至少她画过，她给水姐画了二十幅武功修炼的动态人物图。
“王爷送的是——”
……
蒙迪王亲自召见，景永福再次来到王府，被要求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改头换面，一洗李易为她特制的形象，在李菲侍女的装扮下，她摇身一变勉强成了个美人。
薛桐颐微微红了下脸：“是的，因为殿下过几日会将平夫人及平府家人送来王都……”
第二日，曲艺升歌。
“笔在你手里。”李菲丹凤眼一斜，射出灼人的明丽。
小快活？景永福心中猛然一动，什么地方不对，但要细想，却没有头绪，而李泫已在一旁接话：“也是，及时行乐。六弟，我们别光顾说话，菜都快凉了。”
景永福自他出现便起身，站在一旁聆听他的寒暄。有种人能在开场几息间就吸引所有人的目光，沛王无疑就是这样的人。
“多谢王爷。”景永福低下头去，“只是小女子闲野惯了，能来王都一见世面，已心满意足。等老了白了头发回忆起舞勺之年的这段时光，一定很快活。”
景永福虽与画艺无缘，好歹受若夫人的熏陶，评判画作的能力还是有的。可接下去，她的不幸降临了。
长久的沉寂容易发睡，何况午后阳光温暖，水波催眠。景永福依在船杆上渐渐迷糊，反复挣扎在现实与周公之邀的边缘。
研究完资料，景永福对薛桐颐道：“隶王从军，沛王控人脉，而迪王看似抽身物外作壁上观，实则却手握民间绿林的力量。”
“大福大胆，请教王爷，是要这双眼眸看还是不看您？”纵然迪王美若仙人，可景永福并不吃美色。
“是的，王爷。”她打个激灵，靠过去看，嘴上送上几句赞词，“好画，笔厚墨酣，水色淋漓，特别是远山轻云，淡淡几笔，反衬出水韵悠长。”
李泫身着一身剪裁精致华丽而不失夸张的宝蓝蟒袍，将侍卫留在阁外，只身前来，一声亲热的“六弟”，便融入了迪王的夜宴。
虽然景永福在帮李易获得燮国君位，但她并不乐意亲眼看到燮国日后强大起来统一天下，更不愿见到燮国攻打景国这样的事。她的生父对她再不公，她也是景人，她没有一天忘记过，景国是她的国家。有一个事实有些残酷，若论出身，景永福还是景国的公主，即便这公主是天下闻名的痴儿。
景永福对他施礼后，苦笑道：“小女子可没啥本事，今日六王爷都一一试过啦！”
薛桐颐一怔，忽又拱手道：“如此我就向殿下据实禀告了。”
景永福叹一声：“正是看不出他有夺嫡的明显野心，所以他才最危险。因为你不知道他到底在想什么。”
景永福眨了下眼，“还有呢？”
那指甲在景永福鼻前轻轻晃动，好半天才收了走。她看他，他也看她。半天，李菲才转了头不看景永福，飘逸的长袖旋过她眼前，压抑的颤抖的修长身躯，过了好久，才爆发出类似筝弦激扬的声响。
李菲走近凝视她的脸，答非所问地道：“不看这双眸子，你也就是个寻常丫头。可偏偏就是这双眸子星光点点，叫人无法忽视。”
“这不是出来了嘛？”李菲淡淡笑道，“来，菲给王兄介绍个有趣人儿。平丫头，过来。”
“说得好！”李泫略带埋怨地道，“六弟也该多出来活动活动，一可为父王分担国事，二吧，就是不为父王，至少也得为自己活络活络，整天闷在府里，为兄还真怕六弟给闷坏了。”
景永福叹一声，心下感叹。以李菲的身手不让她下马车很容易，但拦堵了她就是正常人的反应，再次确定，他非常人。
浑厚的力量自她手腕传来，李菲一手扣住她，另一手强她的手握住笔，不容拒绝的命令：“画！”
景永福佯装伤心：“真的，说不准明儿我就被太子殿下赶出容易府了。这几日能得六王爷不弃，已经是小女子的福分了。”
“是的，王爷。”
但她怎么也想不到李菲动静那么大，其行经不仅与司马秋荻同出一辙，更有甚者，大盖王都所有贵族锋芒。可谓迪王一动，整座王都风声水起。
“难得今儿六弟也想到了来此间，正与王兄灵犀相通。”李泫打趣道，“要是每次都想到一个地方那就更好了！”
“好了！王爷！”
李泫质疑道：“不会吧？平姑娘也许是大巧若拙！”
李菲在大笑。景永福沮丧的想，画得糟糕，取笑也就罢了，他居然还笑得那么大声！
景永福解释道：“回王爷，这上面一个圆圈是脑袋，一竖是躯干，躯干上面一撇一捺是两手，下面一撇一捺是两脚。”
翠绿色贴身柳叶服，外罩一件白色过膝开襟镶边外衣，金丝白缎鞋面，服装上怎么看怎么都有几分小翠柔弱纤美的味道。头饰是一柄小巧玲珑的碧玉扇，司马秋荻后来看到，眼珠子就再放不开了。不施胭脂，惟独在额头上轻点鹅黄状如半开芙蕖，对着铜镜，连景永福自己都不相信那小美人是她。
李菲收回手，笑了另声，那分明悦耳的声音揪了景永福的心。
“你来画！”
李菲依然清音而道：“王兄整日为父王上下奔波，要是每次都与菲想到一个地儿，那就不是王兄了。”
今天是第三天，李菲带她游赏荣光湖。这是她第二次游荣光湖，心情大异前次。尽管随行的侍从提高了百倍，待遇越升了不止一个级别，身边的男子更是……没有的比。可她宁愿跟大橘子坐在船头，放肆地赤脚踏水，然后看橘子熟透。
能在迪王清场后还踏足的，整个王都没有几人，沛王李泫就是其中之一。论起气势来，李泫没有李易的轩昂和锐利，谈及长相，也难比李菲的耀人夺目，可李泫却身具叫人如浴春风的和煦，令人见面难忘。如果不清楚他的底细，很容易被他优雅不带半点倨傲的温和所感染，这也是李泫在燮国长袖善缘的一个主要原因。
景永福乖乖尾随，暗叹若李易见到在他跟前嚣张的她只能在迪王面前吃憋，是幸灾乐祸还是该检讨御人之术不如其弟呢？其实李易有求于她而她无贪他之心，而迪王她有心图他他却无求于她。状况是完全不同的。
一席精美酒宴，三人都吃的各怀心思，只有表面上的愉悦贯穿始终。
那手逐渐下移，指甲轻轻擦过她的鼻尖，她顿时呼吸沉重，要知李菲身具上乘武功，他只需加一份力道，她的鼻子就会被他划成两半。
李泫琢磨着景永福的话。李菲却淡淡一句：“不妨，五哥若不要你，本王收你。”
“不知王爷召见，有何要事？”
“你信与不信，凭这句话本王就可挖了你眼珠？”
“我吗？”景永福打个哈哈，“无害无害，绝对无害！我身为小女子，野心太大会很不幸，其次我又不是皇亲贵戚，我于之权力的旋涡，只是过客。”
景永福识相地垂目：“是的，王爷。”
“小丫头，还是怕的吧！”冷不防，她的下巴被他二指抬起。
景永福苦着脸看一眼面前素白画纸，再看手中这管宫廷制笔，心道，不是我要委屈你们，实在是迪王要我糟蹋你们。追悼了纸笔一番后，她望了望面前气定神闲的李菲，咬牙问道：“可以不画景，画人吗？”
李菲画完幅水色，抬眼见她模样，便掷了支笔，彻底丢醒了她。
薛桐颐惭愧地道：“平姑娘虽然年纪小，但住容易府着实有些不便，一方面这里没有女仆照料你，另一方面府里的众多文士先生也颇觉不适，所以殿下嘱咐我为姑娘另安排住处。”
“倒有几分眼力。”李菲冷淡的一句。
“呵呵……”低低的笑声从马车里传出。
李菲笑停，悠悠地道：“能将本王画成这样的，能有胆子画成这样的，天下再无第二人。”
“舞勺之年？快活？”李菲玩味着，忽而笑道，“本王怎么就忘了，你原本就是个小快活的丫头。”
近距离李菲给景永福的压迫感更加强烈，但她没有逃避。
可怜的景永福只能再答：“是的，王爷。”
“差点忘了，有件好事要告诉姑娘。”薛桐颐转了话题。
景永福沉吟道：“你回殿下，如若他肯当众宣布娶一个名叫大福的女子，我就担了这虚名。”既然要担一场虚名，她就要把李易拖下水。让燮国上下甚至全天下都知道燮国的太子殿下，迎娶一名名叫大福的景女。她赌李易丢不起这个人！
“画！”李菲开始品茶。
景永福一愣。三天里李菲虽没赠她财物，但每天改头换面的装束，和吃喝玩乐的用度，不比李泫送的珠子便宜。
声音低了许多：“姑娘将以太子姬妾的身份入住新居。”
“过来看本王的画！”
她正惺惺作态，背后李菲清冷的声音响起：“如若眉毛似先前散淡，你这样子也算别有风致了！”
“王爷在试探吗？若真要挖了大福的眼珠，指头还会点在额头上吗？”话虽如此，景永福的后背还是出了身冷汗。往后还是说“是的王爷”比较安全。
“那他什么时候回来？”
“这位姑娘是谁？”
李菲让出座位，随侍送上花茶，他端着茶杯，斜睨一眼：“还不快画？”
李菲茶还在嘴里，“噗”差点喷出来，咽了下去后问：“这么快？”